任晓:为何英国智库学者担忧,英国会把自己“玩坏”

任晓:为何英国智库学者担忧,英国会把自己“玩坏”

书评作者复旦大学任晓(左),《英国故事:从11世纪到脱欧动荡,千年历史的四重变奏》,中信出版社,2021年1月,定价68元

【导读】后脱欧时代,英国如何定位自身,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英国?英国国家学书院院士、剑桥大学国际关系史荣休教授戴维雷诺兹(David Reynolds),大家撰小书,从脱欧为由头,审视了1000年来的英国千年历史,给出了四个维度来看大不列颠历史,厘清常有的误读。他从历届首相张伯伦、丘吉尔、撒切尔夫人的史料入手,同时也得到了他伊顿公学的校友卸任首相卡梅伦和现任首相约翰逊的支持。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中国外交研究中心主任任晓教授是国际关系领域资深学者,早年曾访学过英国,他为文汇读书周报撰写书评,进一步廓清了英国故事的叙事中的偶然和必然。

讲堂今刊发见报书评并摘编书中作者的最后一节《历史、创伤与机遇》,作者对帝国历史充满了反思。明天将摘编书中第一章《衰落》,感受一下英国学者对自身千年历史的叙事,作者也曾在决策群工作,因此,对国家如何兴衰和如何看待启发良多。

任晓:为何英国智库学者担忧,英国会把自己“玩坏”

2021年2月28日文汇报的文汇读书周报版面

2020年1月31日,英国正式退出欧盟,随后进入为期11个月的过渡期。伴随着欧盟和英国就未来关系达成协议,这一过渡期已于12月31日结束。英国自1973年起加入欧盟的前身即欧洲经济共同体以来47年的历史于此告终。这是欧洲政治经济乃至全球政治经济中的一件大事,英国也翻开了自身发展史的一个新篇章。

大家写小书:打通国族史和帝国史

剑桥大学荣休教授、国际关系史家戴维·雷诺兹的《英国故事:从11世纪到脱欧动荡,千年历史的四重变奏》(下简称为《英国故事》),其英文书名的副标题为“脱欧时代的不列颠及其历史”,此书直接缘起于英国公投脱欧这一重大事件,也是一本“大家写小书”之作。该书篇幅不大,但时间跨度很长,上下千年,深具“大历史”观。全书是按照四个主题线索展开撰写的。这四条主线一是“衰落”,即英国世界地位的变化;二是“欧洲”,即英国长期以来与欧洲大陆的关系;三是“不列颠”,即在与苏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的关系中来认识英格兰历史;主题线索四则是“帝国”。近些年来,“世界史”或“全球史”的发展鼓励历史学家“打通国族史和帝国史”,将这两端联通起来,雷诺兹此书亦属此列。全书主线明确,叙述晓畅,属于严肃的学术作品而又很具可读性。

此书的撰写跟英国“脱欧”这一重大事件直接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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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大学国际关系史荣休教授戴维·雷诺兹(David Reynolds)和著作之一《掌控历史:丘吉尔与第二次世界大战》

“首相误国事件”:偶然中的必然

人们喜欢讲历史的必然性,其实历史也是充满了偶然性的,英国公投退出欧盟亦有偶然性。在英国退出前,欧盟是一个由28个成员国共同组成的大市场,一个超国家组织,其中的制度安排之一是人员在各成员国间可以自由流动。欧盟经屡次扩大,有相当多的移民进入了英国,其中不少来自中东欧国家。客观上,他们与英国公民之间发生了对相关资源和就业机会的竞争。这一现象在英国引起了激烈的辩论。于是,时任首相的戴维·卡梅伦及其政府决意举行一场公投,其目的之一,是以他们预计的公投“留欧”这一结果来打击力主“脱欧”的奈杰尔·法拉奇及其英国独立党。不料事与愿违,公投结果是“脱欧”,于是引发了一场大地震。

这场公投被人称为“英国历史上最戏剧性的首相误国事件”,卡梅伦的全民公投可以媲美(或者说“媲丑”)1956年安东尼·艾登的“苏伊士危机”和1938年内维尔·张伯伦的“我们这一代人的和平”(第106页)。这样的类比可说够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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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埃及总统纳赛尔宣布把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英国首相安东尼·艾登与法国、以色列对埃及发动战争,造成苏伊士运河关闭

不能不承认这其中有一定的偶然性,但这偶然性中又存在必然。

地理常常在国际政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同样是小国,瑞士因处于地理上无足轻重的地位,而能在数百年间保持中立地位,从没人想去扰动它。相反,比利时处于欧陆地理要津,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成为首当其冲的进攻对象,尽管签有保证比利时中立的多国条约,也无济于事。

英国的根本性地理特征,是有一道英吉利海峡把它与欧洲大陆隔开了。这一道海峡,造成了诸多影响,不仅是地缘政治上的,也包括文化心理上的。有时候,英国被与另一岛国日本相比较,譬如有人讨论过岛国的“偏狭性”,有人讨论过“岛国心态”等,都颇有兴味,而就国际关系而言,英国作为一个岛国“孤悬”于欧洲大陆之外,使之与欧陆之间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

二战后,美苏上升为世界上的两个超级大国。大英帝国解体后,英国国力相形见绌。依照丘吉尔所说的英美“特殊关系”,两个操同一种语言的“英语民族”时相过从甚至形影不离,总能让英国沾到一点光。而它与欧洲大陆国家之间就始终疙里疙瘩了。在没有英国的情况下,《罗马条约》于1957年3月签署,成立了欧洲经济共同体。另一个英国没料到的发展是,1958年1月1日欧共体成立后,欧陆六国深化经济合作的步伐那么快(第93页)。当“置身事外”的地缘政治影响再也无法忽视后,英国申请加入欧共体,但先后在1961年和1967年被否决。直到1973年,英国才和爱尔兰及丹麦一起加入欧共体。当欧共体提升到欧洲联盟(EU)时,英国选择不加入货币联盟和《社会宪章》,当然也没有加入开放边界的申根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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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英国、爱尔兰和丹麦申请加入欧共体

这样一个英国,在欧盟中已经算不上“欧洲的核心”,而更像是一个牢骚满腹的配角。在英国国内,始终存在着势力不小的“疑欧派”,对于欧洲进一步的一体化始终心怀疑虑,不时发出一些杂音。到戴维·卡梅伦在2010年入主唐宁街10号后,他面临的是自己党内有一批怀疑甚至恐惧欧洲的强硬派,而民众则对外来移民越来越不满。

2016年6月23日,英国举行公投决定“脱欧”后,重新获得了“主权”。表面上看英国自由了,但也孤立了(第101页)。曾经难以置信的事,确确实实地在实际生活中发生了,为之付出代价的是整个英国。它被多出若干票的“脱欧”派绑架,走上了退出欧盟的道路,成为“显而易见的政治败笔”(第258页)。也就是,政治家推动公投,公投走向其愿望的反面,结果,政治家只能接受现实而随波逐流。整个国家被疑欧和脱欧派劫持了,这又是潜藏于偶然中的某种必然。

任晓:为何英国智库学者担忧,英国会把自己“玩坏”

近日,苏格兰地区考虑“脱英”,并同时入欧盟

数周前,一位在英国著名智库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工作的学者在微信中对我说:英国会继续衰落下去的,我看着他们自己把自己玩坏了。对外援助削减经费,整个国家贫富差距在退欧以后会越来越大。这似乎正是雷诺兹《英国故事》第一条主题线索“衰落”的继续。该学者工作于英国的政策圈之中,这样看必有道理。考虑到苏格兰地区又欲“脱英”而同时“入盟”(欧盟),英国脱欧之举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榜样,“把自己玩坏”也许的确在进行之中。究竟是否如此,那就要由未来的历史来检验了。

【书摘】

告别昔日辉煌叙事,创伤中寻找新角色

一个国家的历史不仅仅是学者们的自留地,也是一个公共议题,它能挑起人们的自豪与羞耻,乐观与焦虑,也会对整个国家的身份认同感产生影响。

*两种叙事:未知目的地的旅程和前往未知的目的地

20世纪末,相对清晰、简单、连贯地讲述一个有关20世纪英国世界地位的故事似乎是有可能的。这个故事讲的是在两次大战中打败了德国的军国主义霸权,在1945年后全球帝国迅速瓦解以及自1973年以来接受了一个以欧洲为主的身份。然而,脱欧引起的骚动却打破了这种连续的叙事。1973年,当英国准备加入欧共体时,评论家安德鲁·舍恩菲尔德(AndrewSchonfield)将其称为一个“前往未知目的地的旅程”。2017年,历史学家兼政治家朱莉·史密斯(JulieSmith)称英国加入和脱离欧盟的过程为“未知的目的地”。

*英国历史的“通用法规”被脱欧打破,需要诚实面对历史

不管怎样,“失去一个帝国,找到一个角色”这条主线总是有问题的。这不仅是因为帝国的某些遗产被掩盖了——最主要的有爱尔兰、奴隶制和移民,而且还因为英国对两次世界大战的情结(因为脱欧而变得更为固执了)。在这两次大战的英国版叙事中,“欧洲”仍然远在天边:在1914年至1918年,战斗主要是在英吉利海峡对岸的“那边”进行的,而在1939年至1945年,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在1940年“独立”作战,然后依靠非欧洲盟国(特别是美国和“英语民族”)获得胜利。1973年,英国就是带着这一版本的历史走到欧洲的谈判桌前的。这就是英国的历史“通用法规”。而这种历史叙事仍然与我们如影随形。2014年至2018年“一战”百年纪念的浓烈情绪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英国人不仅没有对逝者“放手”,对“迷惘的一代”、堑壕和“无名士兵”的情感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同样明显的还有这个国家对“最辉煌时刻”电影和丘吉尔崇拜经久不息的热情。

或许英国脱欧显而易见的政治败笔将会让人们难以沉溺在昔日的荣光中。要想挽回这几年的乱局对英国国际形象造成的损害也仍需时日。这个国家的“软实力”有赖于其稳定、审慎和常识的名声,而脱欧乱局让人想到的则是“政治闹剧”“香蕉共和国”之类的说法,这还只是一些比较客气的例子。告别梅时代需要更加优秀的领导人以及与欧盟27国更加成熟的谈判方式,也需要更加诚实地面对历史。这不是说要诋毁英国的成就,而是要对“我们的”过去形成一种更加包容、更少怀旧的观念——走出狭隘的“岛国”身份认同感,并承认英国多种多样的过去拥有复杂“分层”的特点。

*相对叙事而非胜利者叙事纷纷崛起,以对话消除“心中墙”

政治领袖希望用一种清晰、简单且充满积极能量的历史来激发人们对未来的憧憬——常常是用英雄主义的腔调来进行演说。但由于这种正统历史往往只是反映政治上胜利者的说辞,所以总是有许多其他的叙事与之相对。近年来,全世界范围内,人们有意加强对这种相对叙事的讲述与倾听,希望能促进“真相与和解”。这种做法在结束种族隔离后的南非率先实施,随后有40多个国家跟进,它们多是刚刚经历了内战、殖民统治或极权政府,仍然惊魂未定的国家。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采取了这种做法,开始正视它们在历史上对待土著居民的方式。结果有好有坏,而这种“修复式正义”的宏大计划也被证明是空中楼阁。但在转型时期,让彼此分裂的族群相互对话的做法确实在减少伤害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就,说不上值得炫耀,但仍旧非常重要。对话,特别是跨越那些在现实中已经消失,但在心态中仍然存在的藩篱的对话至关重要。东西德人民在1989年柏林墙倒塌后将那些“藩篱”称为继续存在的“心中墙”(MauerimKopf)。

*2006年法德联合编写初中历史教材,两种文字书写一种历史

1945年之后,法国和联邦德国公开且有意识地直面历史问题,作为他们在四分之三个世纪以来三次惨烈战争后和解进程的一部分。2006年,《历史》(Histoire/Geschichte)出版,它被誉为世界上第一本由两个国家联合编写的初中历史教科书,书中每翻开一页,左右两边就是各用一种文字书写的几乎一样的内容。世界上其他因为历史矛盾而现今关系紧张的地区也通过这本书来探究一种可行的模式,例如中欧、巴尔干半岛和东亚。这本书的副标题“1945年以来的欧洲与世界”揭示了这种共同立场的本质。换句话说,《历史》成书的背景是法国和德国在欧盟内部对于未来的共同愿景,而这会影响到对过去的判断。当然,这种愿景并不为脱欧后的英国所有,但这本书的另一个方面却对英国有借鉴意义。其实提出这种两国合编历史教科书想法的并非政治家,甚至也不是历史学家,而是参加一个法德学生大会的年轻人。他们这一代人有可能在他们先辈留下的历史废墟之上建立一些积极的东西。

*英国痛苦的转型需要漫长的恢复,正视矛盾中寻找新身份

英国现在正处于这种痛苦的转型过程中,这在一代人的记忆里是独一无二的。公投将整个国家一分为二,而脱欧之争的流毒已经影响到了公共生活。我们需要的不是就“岛国故事”慷慨陈词,而是在脱欧派和留欧派之间进行对话与倾听,试图理解有关“英国”与“欧洲”关系相互矛盾的认识,我们也需要就英国的国家历史展开对话。

这或许对所有想要理解联合王国来龙去脉的人有帮助——通过对1707年和1801年进行更加全面的思考。要认识到联合的形式反映了英格兰在对法战争时期的安全恐慌,还要认识到一个影响深远的结果就是形成了一个互惠互利的巨大共同市场。对于英格兰人尤其重要的是,要更加充分地理解爱尔兰的历史、英格兰在它心目中的形象以及它盘根错节的教派矛盾。我们不应该对全球大国地位的光辉遗产大吹大擂,而是要试图理解今天英国越来越多元的公民是如何认识帝国遗产的。不要为“议会之母”沾沾自喜,英国脱欧的混乱表明“威斯敏斯特模式”需要更加彻底的改革,而不是仅仅对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维多利亚时期组织做一些小修小补。

不论英国脱欧有什么样的结果,它的过程都是国家的一次创伤,从中完全恢复过来需要漫长的时间,涉及其中的将更多的是年青一代而不是那些投了脱欧或留欧的人。这是一个在寻找新身份的国家要走的一次通往未知目的地的旅程。在此期间,谈论相互冲突的历史版本要比单纯宣扬“岛国故事”更有建设性。我们也要记住丘吉尔是如何批评那些没有充分利用机会的战时指挥官的。他在1942年11月抱怨道:“我从没有想到英美军队会被困在北非。它是一个跳板,不是一套沙发。”这段暗喻也可以用来阐述我们要如何对待这个国家的历史——它不是我们陷入怀旧或好古癖的借口,而是我们今后采取行动的鞭策。

(李念编摘于第五章《掌控我们的过去》最后一节)

【下篇预告】

英国资深院士反思帝国历史:崛起了不起,衰落也必然



作者:任晓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中国外交研究中心主任

编辑:钱亦琛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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