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陕北看长城,要找李生程

我是在2005年春季结识李生程的。1987年春季和秋季,我独自一人步行考察了长城全程;阔别18年之后,我再次来到在陕北群山中蜿蜒的长城,重访当年为我提供食宿和饮水的农民朋友。

一条壮汉--–这就是李生程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他身穿军上衣,浑身是土,肩上抗着相机,一头长发被风吹乱,安详中透着英气。我听说,在整个陕西省,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长城了;于是,我在他的身上寄托了希望。

到陕北看长城,要找李生程
     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是因为此次陕北之行,除了重访老朋友,还为了执行一个新的使命。

从2003年起,我就在寻找几十张我收藏的长城老照片的准确拍摄地点,其中有些甚至是19世纪60年代的老古董。这些长城老照片,多数是在北京以北拍摄的,其他则是长城西端起点的嘉峪关和长城东端的山海关。这些都是长城最著名的部分;然而,这几十张老照片足以证明,最早来到中国的探险家、旅行家、传教士和游客曾经在中国的广大地区拍摄过长城。

我要用这些老照片告诉人们,在这漫长的岁月中长城全线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好的变化也罢,坏的也罢。然而,我只有长城两端及其北京周边的照片,却没有中间部分的照片。所幸的是我找到了20世纪20年代一位地质学家拍摄的长城照片,是在榆林堡和神木附近拍摄的。

得到这些照片,我当然高兴;然而,对于能不能找到拍摄的准确地点,我却没有信心。我在北京周围拍摄的经验告诉我,即使长城变了,甚至完全消失,参照老照片背景中的群山、悬崖或当地景观的轮廓,最终也能找到它们的拍摄地点。然而,我知道,在半沙漠地区,用这个办法要困难得多,甚至根本无法用。老照片的画面是石头垒成的长城烽火楼在沙丘的包围中耸立--越看,我就越失望。这些老照片是85年前拍摄的,在茫茫沙海中寻找它们的拍摄地点,就象中国成语说的那样,等于“大海捞针”。

然而,为了完成我的使命,我必须找到它们的拍摄地点。

于是我开始迎接挑战。我手头有这样一张老照片,据说是在陈家堡镇附近拍摄的,老照片的画面上有一连串长城烽火楼。根据这个线索,我们驱车首先来到榆林、神木两县交界处,走访这里的农民,请他们辨认这张老照片具体是在哪个地方拍摄的。这可把他们难住了,不过他们都打赌,说这个地点肯定不远。按照他们指引的方向,我们登上了第一座山,满怀信心而去,收获的却是失望。终于到了陈家堡,一个城墙环绕的古镇。见到不速之客,几位正在下棋的老者停了下来,大伙儿一道研究这个神秘的地点究竟在哪里。他们说,这个地点很可能在河对岸–其实,我们刚刚从河那边过来,是坐一辆吱嘎作响的牛车过来的,途中几乎翻在泥泞中;过河之后,却不得不再爬一座山,这实在让人气闷。不过我终于明白了,我要找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如果老人们的回答是正确的话,那么这个地方只能是在此处往西300多公里处的安边--李生程就住在安边。

    在此之前,就有人对我说,早在1992年,李生程就考察过陕西境内的全部长城–长城从西面盐池附近入境,穿过黄河后从东面府谷出境。如果有人能帮我找到老照片的拍摄地点的话,那么这个人肯定是李生程。不过我也在想:李生程是13年前考察陕西长城的,现在,那一座又一座长城建筑物的细部,是否仍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我们沿着穿越沙漠的高速公路驱车直奔安边,到达后立即登门拜访在这个小县城中经营一家文化站的李生程夫妇。1987年,我曾经来过这里,拙著《独步长城》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安边有古老的街道,全是石子路”;在安边,“我看了一场陕西地方戏”。18年后我回来了,是不朽的长城精神促使我回来的;正是这不朽的长城精神,使得我结交了众多志同道合者。

应我的请求,李生程介绍了他考察长城的经历。他说,1992年5月中旬到9月中旬,他步行1800里(900公里),考察了陕西境内的全部长城。他找出一些积尘累累的塑料袋,里面全是他自己装订成册的考察资料,都已被积年黄土脏污。他把一个口袋放在桌子上让我看,这口袋里满登登地全是资料,几乎连口也封不住。

翻阅这些资料,我立刻意识到,对于自己的考察,李生程作了系统的记录。我的中文水平有限,不过我能看得出来,长城上的每一座烽火楼以及每座烽火楼的特点,他都用照片记录下来。李生程给这些建筑物编了号,他说,他在陕西境内总共发现了1115座长城烽火楼。

我从旅行袋里拿出几张老照片,请他辨认。“你见过这些地方吗?”我问道。“这张看上去眼熟,”他回答说。“如果你把这老照片留下,我就能把它们与我的资料作比较,看看哪些与我的资料相符。”

于是我把老照片留给他。吃完羊肉面后,我们登上返回的北京路程。几个星期后,李生程打来了电话。他说:“我找到了三个地方。你什么时候来陕北?”又过了几个星期,我乘火车来到神木,下车时,李生程正在月台上等着接我。我们直接从车站驱车去李生程通过精心研究才辨认出来的地方。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们住进了一座窑洞,这窑洞离85年前一张老照片的拍摄地点只有50米远。来不及喘口气,我们就寻找这个地点,而且立即就找到了。然而,我们不得不在这窑洞里住了一两天,为的是等光线合适的时候重拍老照片。

在窑洞里等待期间,我们的饭食很简单,却非常可口–有新蒸的米饭,还有烧茄子,茄子是从窑洞前的菜地里直接摘来的。在这个期间,我对李生程为何与长城结下不解之缘有了更多的了解。

李生程是在长城的怀抱中出生的,从祖母讲述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中,李生程初步了解了长城–长城何以如此闻名,却又何以让人痛恨。长大成人之后,他对长城的遗迹越来越感兴趣,认为陕西人应当系统考察本省境内的长城,并把它们记录下来。

最后,他下决心自己做这件事。他是自费考察长城的,一台海鸥-120老式相机,还有一台日本相机,这就是他的装备。那个时候既没有卫星定位系统(GPS),也没有数字成象技术;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考察陕西境内每一座长城建筑物,给它们编号、拍照片。

安顿下来后的第二天,我们驱车外出进行实地考察。汽车开进一条象是用刀切出来的山沟,随后往上,来到广阔无垠、遍地黄沙的高原;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李生程做过的工作具有开创性,意义不可低估。30分钟之后,我们下了车,在深至脚脖的黄沙趟出一条路,朝着一座烽火楼走去–这座烽火楼,与我的第二张照片上的那座看上去完全相同。

李生程直接把我带到重拍那张老照片的地方。80多年后的今天,老照片上的一座烽火楼不见了,原先两座烽火楼之间的那段相当长的长城已经被黄沙吞噬。李生程和我一样,给保存下来的烽火楼拍了近景照片。这座烽火楼看上去状态完好,但是只要与老照片比较,就会发现大块、大块的楼砖已经脱落。

    我和李生程一道,在陕西寻找“失踪”的长城;对于他和他的工作,我的敬慕之心与日俱增。长城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是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体系。无论是修复、保护还是研究长城,如果人们只注意北京附近的那些最有名的长城或者只注意长城东端的老龙头,却忘记了东西两端之间广大地区的长城,那就会使长城体系的伟大大打折扣。

明长城穿过9个省区,包括陕西。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长城体系的伟大今天遭到了威胁。一些地方的农民或由于无知,或出于贫困,并不把家门口那些“碍事”的东西看作长城,因此他们不尊重长城,当然也不打算保护长城。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新修公路的规划路线穿过已经是土堆的长城残段;有些长城残段已经被不断推进的沙漠吞没,或者正在被风暴摧垮,或者在经历过地震后摇摇欲坠。我与李生程一道重新拍摄陕西省境内的长城,获得了成功;新旧照片对比,充分证明长城的确变了:高变低了,长变短了,宽变窄了,有些长城已经从地面上完全消失。

李生程对陕西境内的长城进行系统考察,是13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做这个事情就了不起,现在更是显示出它的历史意义。他的考察方法很简单,但十分有效;他用自己的方法,把考察时陕西境内长城的状况完整地记录下来。他的考察记录即将公诸于世,我相信,这些记录的价值和重要性,将与日俱增。

    重拍85年前拍摄的这些老照片,对这些老照片的拍摄者的感谢之情,每每涌向我的心头–这些人与我没有亲朋关系,但是我知道,他们来自地球的另一边,他们来到中国,是因为他们仰慕长城举世闻名的伟大。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努力,我就不可能在长城最需要保护的时候赶到他们曾经拍摄过的地方;如果没有他们的照片,我就不可能“看到”那些早已消失的长城。

请允许我作这样的猜想:20年或50年以后,到陕西黄土高原和沙漠中游览的人们将随身携带李生程写的书和照片;不过,欣赏李生程的巨大努力之余,他们怕是再也看不到1992年李生程为之奋斗的长城了。

威廉.林赛2008年为李生程的《陕北长城》写的序言

(翻译:李竹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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